除了关于《税制改革》、《如何站起来》以及《奥林,一个工业帝国》这样的文章,1953年12月的《财富》杂志也使大众首次接触到“信息论”。在香农的论文被发表在《贝尔系统科技期刊》5年之后,它已经能够在杂志中占据完整的版面,而杂志的读者群也远不止工程师和数学家。弗朗西斯·贝洛是《财富》杂志的编辑,成为香农在新闻界的拥护者。
贝洛的文章以强劲有力的文字开篇:
伟大的理论,如同伟大的交响乐、伟大的小说,是人类最自豪也最罕见的创造。科学理论的独特之处是什么?它为什么凌驾于其他创造之上?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因为它可以深刻而迅猛地改变人类对世界的看法。
20世纪,人们的见解而非生活,已经被相对论和量子理论深深地改变了。在过去的5年里,一种新兴的理论似乎也产生了同样伟大的价值。这种新的理论尚未广为人知,可以被称为通信论或信息论。它是否能够经得住考验,成为和那些伟大理论比肩的理论,正在国内外的各大实验室中逐步被证明。
虽然香农赞赏了这篇文章的初稿,将它称作“科学报道的佳作”,但是他也指出开头的两段并不恰当:“虽然我希望如此,但通信论和相对论、量子力学并不能相提并论。开篇的前两段应当以更谦和、更现实的观点来描述这一理论的重要性。”香农也敦促贝洛肯定诺伯特·维纳对控制论的研究,并保证贝尔实验室的其他研究人员得到应有的重视。
贝洛并未就此停笔,他继续写道:“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人类和平的进步。战争时期的安全更依赖于信息论的富有成效的应用,而非物理实力(炸弹或者发电厂)的展示,而后者基于爱因斯坦研究出的著名方程式。”
与爱因斯坦比肩,成为香农公共生活中一个永恒的部分。在贝洛的带领下,其他人也如此评价香农:“香农对通信的贡献正如爱因斯坦对物理学的贡献。”当盖洛德小镇为克劳德·香农建造了一座雕像时,当地报纸将他称为“盖洛德的儿子……他将永远被尊为通信数学理论界的‘爱因斯坦’”。威廉·庞德斯通的观察可能最令人难忘:“在贝尔实验室和麻省理工学院,有很多人将香农的洞察力与爱因斯坦的洞察力相提并论。也有人认为这种说法对香农来说并不公平。”尽管香农对此提出异议,同时代的人却对他们的共性印象深刻:他们都研究出了革命性的理论,都充满了精神上的游戏态度,兼具创造性的技术与遗世独立的品行,他们也都在被荣誉包围和通往精英学术界的生活中独善其身。
但是香农必须适应这些赞美。1954年6月,贝洛的报道发表不久之后,他将香农列入美国最重要的20位科学家名单。他以这些问题开场:“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最杰出的科学家?他与其他人之间是否存在巨大的鸿沟?”贝洛采访了超过100位科学家,并将他的问卷调查寄给了更多科学家以寻求答案。
除了香农,最终的名单还包括26岁的看起来还像个孩子的分子生物学家,曾在英格兰剑桥大学卡文迪什实验室工作的詹姆斯·沃森。8年之后,34岁的沃森与弗朗西斯·克里克以及莫里斯·威尔金斯,共同因为发现了DNA中的双螺旋结构而获得了诺贝尔奖。贝洛记录的另一名科学家是36岁的神童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他也在1965年因为对量子电动力学的研究而获得诺贝尔奖。实际上,贝洛挑选出的科学家中有超过1/4的人都获得了该项荣誉。
在《时代周刊》、《生命》以及一系列其他重要出版物的溢美之词中,香农已经成为科学界名流,而战后,“科学家”的身份本身就已经达到了文化声望的顶峰。
可以理解的是,新闻界对信息论这一新理论背后的人同这一理论本身一样感兴趣。香农对公众对他工作的认可表现出茫然的超脱感,他在接受欧姆尼的采访时是这样说的。
欧姆尼:你觉得你注定会成名吗?
香农:我不这么认为。我一直觉得我是非常学术化的人,但是科学家总的来说不会得到媒体、政治家、作家或者其他人的关注。我认为我关于开关的论文很不错,我也因此而获奖;我还认为我关于信息的论文非常好,我因此收获了各种赞誉、非常多的奖品和各种东西。
欧姆尼:你觉得名气是一种负担吗?
香农:也不尽然。会有像你这样的人来拜访我,浪费了我的整个下午,但这还不算太大的负担。
20世纪50年代中期,香农的研究成果已经在大众媒体中盛行,并被应用于各种各样的领域,有时候人们甚至连信息领域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跟风地推崇。对于像信息论这样富有启发性的理论研究而言,盗用和滥用几乎难以避免,因为漫不经心的读者似乎只会关注那些醒目的标题,从大众传媒到地质学都是如此。通常情况下,抗拒冲突的香农可能只会笑一笑、耸耸肩,继续研究其他难题。总之,这是他大部分时候的反应,只有一个例外。
1955年,无线电工程师学会信息理论分会的会长路易斯·A. 德罗萨在他的分会简报上发表了一篇社论。德罗萨在《我们在哪一领域中受到了伤害?》中,真诚地询问了他从事信息论研究的同事:
信息论研究在无线电和有线通信之外的领域的拓展应用已经十分迅速,以至专业研究团队的兴趣常常受到质疑,这往往为我们带来了束缚……我们的兴趣应当被拓展到管理学、生物学、语言学理论等领域,还是应该被严格局限在无线电通信或有线通信领域?
香农自己拿着无线电工程师学会的期刊回应了这一问题,他给自己简短的声明取名为《潮流》。这篇573个字的声明是这样开头的:“信息论在过去的几年中已经成为一种科学潮流。作为通信工程师的技术工具,它得到了大众和科学出版社超乎寻常的关注。”香农认为,这种关注度和受欢迎度至少部分源于信息论所涉及的这个时代最热门的领域,包括“计算机、控制论和自动化”等,同样也因为这一领域具有绝对的创新性。
接着,他继续说道:“可能,它的迅速膨胀使它的重要性已经超过了其实际成就。我们许多不同领域的同行科学家,受到鼓吹和科学分析新途径的吸引,正在他们自己的研究中运用这些观点……简而言之,信息论正在承受有些令人眩晕的广泛关注。”香农愿意承认,所有短暂的关注都是“令人愉快和激动的”。但是,
这同时也带来了一种危险。尽管我们认识到信息论确实是认识通信问题本质的重要工具,而且其重要性将持续增加,但是对于通信工程师来说或者更进一步,对于其他任何人来说,它并不是万能灵药。除了少数自然的秘密,它并不能一次解决很多问题。
“除了少数自然的秘密,它并不能一次解决很多问题。”对于面临大好前程的香农来说,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声明。实际上,他最有鼓动信息论膨胀的动机,但香农及时拉住了缰绳。他继续说:“当我们意识到使用一些令人兴奋的词语,比如信息、熵、冗余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时,这有些虚假的繁荣太容易一夜崩塌了。”
香农提出了一些建议来代替这种狂热的激动:
其他领域的工作者应当认识到,这一学科的基本成就针对的是一个非常具体的方向,这个方向与心理学、经济学以及其他社会科学并不必然相关。实际上,信息论必要的核心本质是数学的分支,是一个严格的演绎系统。对数学基础机器及其通信应用的透彻理解是将它应用到其他领域的先决条件。我个人认为,信息论的许多概念的实用性将会在其他领域得以证明,而实际上,它的一些结果已经充满希望了,但是建立这些应用并不是将专业术语翻译并引入新的领域那么简单,而是假设与实验论证的缓慢而乏味的过程。举例来说,假如人类在某种情况下,能够像理想的解码器一样工作,这只是一种实验而非数学事实,需要经受各种各样的实验环境的测试。
综上所述,香农建议他的同事们:
我们必须管理好自己领域内的事务。信息论的主题显然已经被广泛消费了,倘若不是过度消费的话。我们现在应当把注意力集中在能够维持的最高科学水平的研究和发展之上。研究而非阐释才是主旨,我们的临界阈限应当提高。作者应该尽最大的努力,而这只有通过他们自身及其同事们的认真仔细的批判才能实现。少量一流的研究论文要比大量缺乏构想的或者半成品的论文更有价值。后者并不能为他们的作者赢得声誉,只会浪费读者的时间。
罗伯特·加拉格尔观察到香农应对这一问题的方式:“香农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人,他认为每个人都有权坚持自己的道路。倘若某些人在谈话中说出了非常愚蠢的观点,香农也有办法使之听起来合理而不会让那个人显得愚蠢。”考虑到他一贯克制的习惯,《潮流》这篇声明有力地表明了他的心声。他受到感染并写下了这篇文章,以显示自己对信息论使用和滥用的真实而深层次的忧虑,同时他也担心,他并没有孕育出一个全新的科学领域,而只是膨胀了投机的泡沫。
贝蒂·香农承认香农可能比声明中写的更悲观:“他对人们到处使用信息论的方式感到有些恼火。人们压根不明白他在做什么。”罗伯特·费诺更进一步引用自己和香农的挫败感:“我不喜欢‘信息论’这个术语,克劳德也不喜欢。你看,这一术语‘信息论’意味着这是一种关于信息的理论,但事实并非如此。它是传播信息的理论,而非信息本身。很多人都不理解这一点。”
对于香农而言,信息论的应用倘若是有用的、能够提供信息的,则值得欢迎。但是宣扬它超乎寻常的重要性,试图将之定义为20世纪“解决所有神话的钥匙”,却是他所一贯所鄙视的“幻想出的普遍性”和“懒惰哲学”。真正的危险在于,他所提出的观点被如此广泛地应用而失去了全部的含义。这种危险可能是任何革命性科学思想的固有威胁。香农的研究打开了一个理论和隐喻的潘多拉盒子。《潮流》是他试图关闭盒子、严肃纪律的表现,他也至少想要提醒工程界,他所做出的开拓性努力(这也是使他成名的研究),只有在适当的范围内才能保持其价值。